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莱辛如何思考文明冲突问题? ——Lessing and His Thoughts on Civilization Clash: A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Fable of Ring in Nathan der Weise
作
者:
张辉
作者简介:
张辉,文学博士,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,研究方向:中德文学与美学关系,文学解释学,文学与思想史等。电子邮箱:beidazhanghui@qq.com。
原发信息:
《中国比较文学》(沪)2021 年第 20211 期 第 170-181 页
内容提要:
文明冲突问题是现代世界面临的巨大挑战,也是每一个比较学者无法回避的深刻难题。本文通过分析莱辛的最后一部剧本《智者纳坦》,试图从诗或文学的角度具体呈现并反思上述问题,提供理论思考之外的另一种可能。在揭示《智者纳坦》圈层结构,并细致分析全剧中心事件“指环寓言”的基础上,论文认为,审慎地将最终裁定权交给未来,是纳坦也是莱辛本人的伟大智慧;真正克服宗教与文化偏见,需要的不是奇迹和幻想,而是爱和善的行动。
Lessing and His Thoughts on Civilization Clash: A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Fable of Ring in Nathan der Wei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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词:
莱辛/《智者纳坦》/文明冲突/文化偏见
期刊名称:
《外国文学研究》 复印期号:
2021 年 06 期
一、进来吧,这里也有诸神在
读过莱辛(1729-1781)的人,应该不会忘记《智者纳坦》开篇的那段题记:
Introite,nam et heic Dii sunt!
进来吧,这里也有诸神在!①
这句话中的复数概念——“诸神”或“众神”(Dii),格外值得重视。它与《智者纳坦》的主题直接相关:神与神之间共在而又冲突。而诸神的冲突,乃是文明冲突的最高形式,也是思想冲突的根本动因之一。
对于此,从汤因比,雅斯贝尔斯,施本格勒到亨廷顿……都有过一系列论述。莱辛的不同在于,作为戏剧家,他对这一关键问题的思考和回答是文学性的,是通过故事和寓言展现的。或如莱辛全集“编者手记”所说,通过这最后一部戏剧,莱辛将“早期作品的种种思想冲动集中在诗学的象征之内,并摆脱了他理论文章中推理论争的束缚”(莱辛 2011:160),甚至由此建立了一个与“现实世界”形成对照的“自然的世界”(163)。
阿伦特说过,故事永远大于概念、范畴,也即永远大于逻辑性和理论性判断。那么,莱辛的故事,对我们有什么超逾寻常的启示?他的“大于”既有理论思辨的价值在哪里?
与其说莱辛用《智者纳坦》直接给出了人们期待的唯一答案,不如说他给出了“思想的酵素”(fermenta cognitionis),②启发我们进一步追问与思考。这其中会有新的感悟,或也会有新的困惑。
二、《智者纳坦》的圈层结构
我们这里集中讨论《智者纳坦》第三幕,尤其是其中的第 4-7 场,也即“指环寓言”直接呈现的部分,以及与之最紧密相关的前三场。莱辛至少用三场戏,直接为指环寓言的呈现铺垫。就全剧来看,第三幕位于整个5 幕剧的中间位置,第 4-7 场则处于整个第三幕十场戏的中间位置,很显然,这乃是全剧的核心之核心,重中之重。正确理解第三幕,全剧的精妙之处与思想内涵或也就能自然凸显。
值得注意的是,尽管这部戏以《智者纳坦》命名,但能见度最高的故事内容却并不是主要围绕主人公纳坦展开的——至少,初看起来,故事主干叙述的是萨拉丁一家的事情。不仅纳坦的故事被包裹在萨拉丁的家庭故事之中,而且我们要讨论的指环寓言,也被这个家庭故事所包裹。
仅从表层情节看,这是一个多少带有喜剧意味的爱情故事。同胞哥哥与妹妹,因为不知道彼此的血缘关系而相爱,又因为最终了解了彼此的血缘关系而无法成就爱情。这对兄妹,在剧中分别被称为圣殿骑士和莱夏,而实际上,他们应该分别叫洛伊·封·菲尔耐克(Leu von Filnek)和布兰达·封·菲尔耐克(Blanda von Filnek)。他们的母亲是地地道道的德国人,来自施陶芬家族(Stauffen);他们的父亲也有个标标准准的德国名字——沃尔夫·封·菲尔耐克(Wolf von Filnek),但他却并不是真正的德国人,而是来自苏丹家族的穆斯林,真实的名字是阿萨德(Assad)。他的哥哥正是苏丹萨拉丁本人。一个穆斯林与基督徒结婚,并且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(第二幕第七场,第五幕第八场也即终场)。但宗教战争,将他们一家分
离。莱夏也即布兰达被犹太富商纳坦收养,而洛伊则成为基督教教团的圣殿骑士,并在一次大火中救了布兰达——自己的亲妹妹。随着家庭关系真相大白,在戏剧的最后,一家人拥抱在一起,完成了所谓的“纲领性结局姿态”——大团圆。
但这只是故事的一种讲法,简单讲法。换句话说,只是圈层故事的其中一层,中间层。
正像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,这样讲这个故事,多少忽视了整部戏的核心人物纳坦(Garland 177)。我们不应该忘记,这部戏的名称就是《智者纳坦》。而纳坦,在希伯来原文中,乃是“赐予者”“上帝赐予”的意思。这个命名,已包含了莱辛的倾向性判断。
在一个大众社会普遍对犹太人充满偏见的时代,写一部关于犹太人的戏,已是一种不小的挑战,何况还要称赞这个犹太人,一个富商,为智者?莱辛在年轻的时候(1149 年,20 岁时)已经写过一部独幕喜剧《犹太人》,时隔 30 年再来重写犹太人的故事,不可能只是心血来潮。即使我们知道这个主人公的模特儿就是莱辛的好友门德尔松,也依然不能完全解释这一谜团。
纳坦当然不是什么局外人,更不可能是整个戏可有可无的角色。尽管他与萨拉丁家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,但包裹萨拉丁的家庭故事的一大一小两个事件,却都与他紧密相关。甚至可以说,他是这两个事件的主角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他是《智者纳坦》全剧的核心人物,代表了莱辛在《智者纳坦》中对文明冲突问题的基本判断和独特思考。
所谓大事件,与莱辛为整个戏所设定的时间和地点均有关。地点是——而且必须是耶路撒冷。这是全剧所涉及的诸神冲突的最主要“战场”,是三大宗教的圣城,也是角逐之地。而时间,则在 12 世纪,也即是在第三次十字军东征期间。不用说,这个时间设定,意味着整个大环境中充满杀戮、鲜血、死亡,苦难与邪恶、争斗与冲突是其主基调,休养生息、太平无事,只是短暂而偶然的低概率现实。即使有一点国泰民安、家庭幸福的宝贵时光,这种宝贵的现实,也是被浓重的战争与苦难氛围所大规模地笼罩着的。与萨拉丁家的故事相对照,纳坦一家的故事,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发生的。
全剧是从一场大火开始的,尽管发生了所谓的奇迹,莱夏被圣殿骑士从大火中救了出来,但大火已经发生。而这并不是孤立事件,不是唯一的一场大火。后来,在第四幕中,纳坦还特别回忆了另一场大火,那是一场更加令纳坦刻骨铭心的大火。在加特,“基督徒杀害了所有的犹太人,包括妇女和儿童”。在这些人中,有纳坦的妻子和 7 个,是的,是 7 个,前途无量的儿子。当时,他们正在纳坦的兄弟家避难,却“全部都被大火活活烧死”(第四幕第七场,第 660-666 行,莱辛 2011:118)。
事实上,不仅犹太人与基督徒之间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灭绝性事件,圣殿骑士也差一点被萨拉丁处死,而之所以没有处死他,仅仅是因为这位年轻人长得像苏丹的弟弟阿萨德(参看第三幕第八场,莱辛 2011:87)。当然,他也确实是阿萨德的儿子,是苏丹的侄子。
而与我们要讨论的中心事件——指环寓言具有内在联系的是,纳坦之所以不得不讲述指环寓言,也与战争有潜在联系。戏里说得很清楚,萨拉丁设计出“对付这个纳坦的计谋”(第二幕第三场,第 558 行,莱辛2011:55),的确是与“日益临近的战争”脱不了干系的(第三幕第七场,第 356 行,莱辛 2011:86)。对此,萨拉丁没有明说,但纳坦却是挑明了的。我们应该清楚地记得,当萨拉丁听完指环寓言故事,在叹服纳坦的聪明机智的同时,做的第一件最为实际的事情,不是别的,是向纳坦借钱。他最最担心的,也是纳坦会把钱借给自己的敌人——基督徒圣殿骑士。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全剧的这个中心性情节,绝非莱辛的闲笔而已。
如果我们考虑到《莱辛全集》的编者提示,莱辛或许正是将故事时间设定在狮心王查理(1157-1199)与萨拉丁签订停战协议(1192 年 9 月 20日)和萨拉丁早亡(1193 年 3 月 4 日)这两个事件之间,这甚至增强了纳坦上面那段战争即将临近的预言的真实性。这更表明,停战不过是暂时的权宜之计。对此,我们甚至会想,纳坦是否也有几分不义,他是在发战争财?但也许,莱辛是为了以此强调纳坦作为一个现实世界中的人的无奈,以及战争的不可避免,和平的难以预期?这需要我们深长思之。
如果说上面这些与战争、民族矛盾和宗教仇恨相关的事件,是《智者纳坦》故事发生的大背景,所有这些也构成了关系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事件,那么,与这个大事件形成对照的,则是一个小事件,似乎很小的事件。这个小事件就是,萨拉丁要逼迫,注意,是逼迫,纳坦在三大宗教之
间做出选择,选出:哪一个是真正的宗教。对于萨拉丁而言,“只能有一个真正的宗教”(第三幕第 5 场,莱辛 2011:79)。
如果画一张图表,我们就可以知道,莱辛的故事,并不像我们所粗枝大叶理解的那么简单。萨拉丁家族的大团圆故事,的确是能见度最高的,也的确是整个戏的故事主干,但是,这个大团圆故事却是被两个重要的不和谐因素包围着的。
形象地说,这是个三层套圈结构。中间圈是萨拉丁家族的故事,内圈是处于整个戏剧中心位置的指环寓言,外圈则是由纳坦家族所代表的十字军东征(1187-1192)的时代氛围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处于第二圈的萨拉丁家族终于和谐美满的结局,是被两个并不完满甚至也无法最终完满的圈所包裹着的。这两个不完满的圈的外圈,是严酷的日益临近的战争现实,是给人带来恐惧的苦难的现实世界,是活生生的历史。其内圈,则是需要在理论和思辨的意义上思考和回答的异常困难的问题——我们将如何理解和看待文明冲突的事实,如何寻求我们的解决之道?
莱辛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乐观,至少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天真。我们读一下康德写于 1795 年的《永久和平论》,③这个感受也许更加强烈。莱辛对十字军东征的历史应该很熟悉,1751 年甚至翻译过伏尔泰的《十字军东征史》。尽管他以萨拉丁家族的故事告诉我们,首先做一个人,比做基督徒、犹太教徒或穆斯林更为重要。他甚至喜剧性地借西妲的话讥讽过,当人们“关心的只是名字,名字”,宗教的名字,而不关心实质时的可笑乃至可悲(第二幕第一场,莱辛 2011:46)。但他却无法回避
最直接的现实。人总是最少怀疑“自己人的忠诚和信仰”(第三幕第七场,莱辛 2011:83),人人都更容易自认为是智者,而不是他人,甚至也不是纳坦(第三幕第五场)。更无法回避的是,仇视、冲突、战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,而由诸神的冲突导致的仇视、冲突和战争,乃是最激烈、最残酷,也是最没有人道的。
要使萨拉丁一家的偶然现实成为整个人类的普遍现实,是可能的吗?在现实上如何可能,在理论上又如何可能?莱辛实际上没有给出答案,或许他也无法给出唯一正确的答案,但他以自己的故事,以他的戏剧逻辑,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,我们至今依然必须面对的问题。这也是在莱辛晚年作品中一再复现的主题。《恩斯特与法尔克》通过讨论共济会思考“超越民族偏见”的可能(莱辛 2008:160),《论人类的教育》则设定了一个“新的永恒福音的时代”(126),把最终的解决方案抛给了未来。
在这里,如果说莱辛也提出了什么选择的可能的话,那么,阿伦特所说的莱辛的“总结陈词”,恰是我们进一步进入他的思想世界的一把钥匙:
让每个人说出他所认为的真理:
并让真理归于上帝!
三、指环寓言的来源与重写
我们现在就来看看全剧的中心事件,处于内圈层的“指环寓言”。目前知道的这个寓言的第一个版本,在莱辛写作《智者纳坦》时期所在的沃尔芬比特伯爵图书馆里还能找到,出自约成书于 1300 年代的《罗马传
奇》(Gesta Romanorum)一书,该图书馆收藏的是 1489 年出版的德文编译本。故事如下:
一个皇帝有三个儿子,在他将死之时,他将遗产给长子,将财宝给次子,而将一枚珍贵的指环给了第三个儿子,这和前两个人的全部财产同样珍贵。他也给前两个儿子每人一个珍贵的指环,可不如第三个儿子的那么珍贵。三个指环都是一种式样,可并不是同样的品质。父亲死后,长子说:我有我父亲的珍贵指环。次子说:我也有。第三个儿子说:你们得到的指环不是最好的,此外,长兄还得到了财宝,次兄得到了遗产([译按]原文如此,整个故事系用中古德语写成,行文粗疏)。只有我得到了珍贵的指环,这是最好的。
亲爱的人们,你们注意到,基督就是这个有三个儿子的国王([译按]原文如此,前面称皇帝)。三个儿子就是犹太教徒、萨拉逊人([译按]即伊斯兰教徒)和基督徒。他给犹太人应许之地,给萨拉逊人——他们是异教徒——财宝。可是,他给基督徒的却是珍贵的、超过这个世界上一切财富的指环,这就是基督教信仰。当时他亲自为他们创建了基督教。他又说出预言:我要你们相信我,这话以撒([译按]亚伯拉罕之子,其人其事见《创世记》24-27 章)在基督教[产生]之前就说过,他用一顶永恒光荣的花冠美饰我,如同美饰新娘。(莱辛 2011:164)
与这个故事可以对读的另一个版本(1879 年在莱比锡出版)中,指环依然具有宗教隐喻的特征。多少有些令人意外的是,这段故事是一位拉比对犹太逸闻的转述,凸显的却还是基督教信仰的重要位置:基督徒拥有的
是最珍贵的指环。不过,这个故事中,故事主人公则已经不是皇帝(或国王)和他的儿子,皇帝变成了骑士。其中还增加了一些明显来自《马可福音》(9:23)、《路加福音》(17:6)和《希伯来书》(11:6)的内容。
真正与上述两个版本形成对照的,是大家熟悉的薄伽丘《十日谈》中的第三个故事。故事的...